【苏兰】【百里大侠】【伍拾】
百里屠苏的封印解开之时，只觉身中煞气猛然一滞，继而汹涌暴涨，就在他快要被煞气之海淹没的时候，那双穿透千年岁月而来的眼睛终于睁开。他一时神思颠倒，眼前闪过无数景象，似乎独自一人走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从那千百年前的因一路走来，踏过高山，越过深谷，淌过江河，跨越千千万万的春夏秋冬，见证沧海桑田、人世变迁。
他在滚滚红尘之中尝遍人间烟火，又在皑皑雪山之上终年与世隔绝，在这混淆阴阳、乾坤颠倒的旅途终点，他遇见了千百年后的果，那个名叫韩云溪的孩子终于在红叶湖边埋下一个面具，许下一个心愿。
百里屠苏周身气息一畅，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明通透，困扰他多年的焚寂煞气倏然之间沉静下来，不再蠢蠢欲动。
他郑重拜别紫胤真人，向青龙镇飞去，然而等他抵达青龙镇海边之时，方兰生还在自闲山庄沉睡。百里屠苏没在客栈找到那青衣书生，红玉说他去了江都，他心中虽然思念，却担心擦肩而过，只得在青龙镇内等候。
等方兰生回到青龙镇时，已是午后，他尚未适应眼下身体的状况，慢悠悠走在街道上，小心避让过往行人，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撞倒。他一路小心谨慎，谁知还是在一处转角被人撞倒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从岔路口的另一端冲来，一头扎在方兰生胸口上。
方兰生跌在地上，痛得直咬牙。
那小孩慌慌张张将他扶起，连声道歉，方兰生见他态度诚恳，也不好意思跟个小孩子计较，摆摆手就算了。正想走回客栈，噬月玄帝却发话了。
“跟上去看看。”
“……你想干嘛？”方兰生大惑不解，却也没有拒绝，他一路跟着那小孩走到他家门口，偷偷摸摸躲在门后面朝里面张望。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木屋，屋内摆设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那个小孩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偶小狗，坐在板凳上玩耍起来。
噬月玄帝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又叫方兰生离开。
“你到底在看什么？”方兰生不明白一个小孩有什么好看的。
“哼，今日你遇见他，也算是帮了本座一个大忙。”
噬月玄帝没有正面回答，方兰生却恍然大悟，他想起之前在龙绡宫，狼妖见到一个道士就开始跟它唠唠叨叨、回忆过去，难不成这小孩竟是道渊转世？
“等你的魂魄被引入紫檀佛珠，本座也该走了。”
“……你要去投胎？”方兰生不禁猜测。
噬月玄帝没有理会方兰生的疑问，而是继续说道：“本座的妖气已尽数融入你体内，你失去一魂一魄，必将大病一场，届时妖气可保你一命。”
方兰生先是愕然，继而有些感慨，虽然狼妖给他添了不少乱，却也帮了不少忙，如今看来，也不知究竟哪种更多一点。
“多谢你……”
“哼，遇见本座，是你小子的福气！”
噬月玄帝低声哼了一句，不再出声，方兰生慢慢往客栈走去，却在海边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是百里屠苏。
“……木头脸……”方兰生想起魂魄封印，转身朝那黑衣少年走去。
百里屠苏听见身后缓慢的脚步声，回头看见了青衣书生，那人面色苍白，十分疲倦的模样，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他快步走上前去，赶在方兰生跌倒之前扶住了他。
“究竟发生何事？”百里屠苏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心中很是焦急。
方兰生摇摇头，在木头脸怀里蹭了蹭，放松地靠在他身上。贺文君说过，一旦他的魂魄残缺不全，对魂魄的感应力就会大胜从前，百里屠苏封印解除之后，人仙半魂不再如之前那般稳固，若是凝神感应，或许能与太子长琴对话一二。
百里屠苏见方兰生不说话，不禁又问：“兰生，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想你……”方兰生闷闷地说。
他俩从没说过什么甜言蜜语，眼下这短短四个字一时竟显得格外动听，百里屠苏心下一软，长叹一声，他也很是思念方兰生。
黑衣少年将人轻轻搂住，却不知道那人正小心寻觅着他体内太子长琴的魂魄。
方兰生疲惫地靠着百里屠苏，摒息凝神，慢慢回忆之前在自闲山庄被孤魂野鬼团团围住的感觉，渐渐觉得身上透出一股凉意，他顺着那股凉意小心试探，神志逐渐恍惚，周遭温度骤降，冷得他止不住颤抖起来。
忽然之间，一股强大的热力扑面而来，方兰生周身一暖，知道自己找到了。
朦胧山水之中，有个白衣仙人正垂眸抚琴，他见到一个青色身影依稀浮现在跟前，一时有些惊讶，眼前的魂魄似乎是个活人，身上既无恶意也无杀意，只是怯怯地望着自己。
“请问，你是……太子长琴吗……在下方兰生。”那个魂魄如此说道。
白衣仙人好奇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微微一笑，他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究竟是谁，眼下从这个魂魄嘴里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心中生出几丝微小的共鸣，他猜想，也许这个魂魄说的人就是自己。
他点了点头，想知道这个魂魄又会说什么。
“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那个魂魄又说。
白衣仙人望着这个陌生的魂魄，又点了点头。
“我有一个朋友，之前有人将一半凡人魂魄和一半仙人魂魄封印在他体内，现在封印解除了，他很快就会魂飞魄散，我想……重新加上一个封印，不让他就此灰飞烟灭……可是我的封印太弱了，我担心他还是会……”
“……所以……你想请我帮忙？”白衣仙人终于开口，他从这个魂魄嘴里听到一个熟悉的字眼——“朋友”，他恍然之中想起，自己曾经也有一位朋友，只是不知那位朋友如今身在何方……他脑中一点零星的记忆渐渐浮出水面，宛若微风吹拂下的粼粼波光。
……朋友……金瞳……水虺……
他隐约想起一条金瞳水虺，然而为何自己……会结交一条水虺……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古琴，终于寻到了一丝线索，是琴……他在水边弹琴……水边……他在榣山水边弹琴……金瞳水虺侧耳聆听……那是……悭臾……
白衣仙人终于想起了那个名字，是的，他有一位名叫悭臾的朋友，它是一条金瞳水虺，喜欢在榣山水边听他抚琴……悭臾……他眼前又浮现出一条黑龙，那条黑龙在南方戏水，引来滔天巨浪……他奉命前往不周山弹琴……却看见了悭臾……
……悭臾……是一条黑龙……
……他一直在等他的朋友……徘徊在榣山水边不愿离去……
白衣仙人自体内感受到一股汹涌热力，那滚滚燃烧的火焰却令他心神一宁，似乎他便是这道火，这道火便是太子长琴……他就是太子长琴。他察觉到一丝不同以往的气息，似乎有什么禁锢被人解开了，他想起这个魂魄刚才说的话，原来这魂魄口中的一半仙人魂魄就是自己，他在沉睡时与一半凡人魂魄封印在了一处。
他身上的热力一直在撕咬那一半凡人魂魄，却渐渐被那一半魂魄压制住，那一半魂魄就是眼前这个魂魄口中的朋友么……
“……我也有一位朋友……”白衣仙人开口感慨，他静静望着这个魂魄，心想，原来这个不速之客是来请求他帮助自己的朋友，如果他就此甘愿与那一半凡人魂魄共用一个肉身，就此沉眠，那么太子长琴也许将不复存在。
可是……太子长琴早就不复存在了啊……获罪于天，无所禘也……
他流连榣山，苦苦等候，并不是为了再次成为太子长琴，而是为了那位不知去向的朋友，他的朋友……悭臾……不知所踪……他一直在等悭臾，即便被人抽出命魂、四魄，即便成为焚寂剑灵，也依然在等待……
等待千百年之后，故人重逢，朋友聚首。
“……若是……你能找到我的朋友……那我便帮助你的朋友……”
“……你的朋友，”魂魄似乎有些惊慌，“你的朋友……是谁……”
“……我有一位名叫悭臾的朋友……它是一条黑龙……”
魂魄听了似乎更加慌乱，然而魂魄之力已不足以维持他继续留在此地，一阵微风吹过，那个魂魄消失在了白衣仙人眼前。
白衣仙人不再说话，一边低头抚琴，一边继续等待。
方兰生清醒过后的第一个念头是想哭。
他将事情想的太过简单，以为分离魂魄化作封印，或许便能救木头脸一命，可是太子长琴要他去寻找他的朋友，天地如此之大，他又该上何处寻找那条黑龙。即便他认识龙绡宫龙女，可是龙女又怎会认识太子长琴的朋友？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到头来依然还是……束手无策。
百里屠苏发现怀里的青衣书生忽然变得很是沮丧，想到三日之后自己就会散魂，心中也不由一痛，这个离别来得太过早了，早得令人猝不及防。他加重了双臂的力度，紧紧抱住方兰生，明知道时间不会就此停止，却还是忍不住期盼，期盼这样的时光再久一点。
海浪在岸边拍打，天边的阴云越发沉重，颇有一种山雨欲来之势。他们二人赶在暴雨来临之前回到了客栈，红玉见方兰生总算回来，不禁松了口气，可是见他面色不佳，心中又隐隐有些不安。
然而方兰生只是说自己施展腾翔之术太过劳累，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回房休息了，等百里屠苏回到客房的时候，他早已昏昏沉沉睡过去。
方兰生再次来到了青玉司南佩当中，这一次却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太子长琴让你寻找他的朋友？”贺文君听完他的讲述，十分惊讶，百里少侠三日之后就会散魂，又哪里来得及寻找黑龙。
晋磊低头不语，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遇上这种事。
“那本座岂不是白白帮你将魂魄引入紫檀佛珠！”噬月玄帝很是愤慨，它在海边的时候趁着那两个人抱在一起，偷偷驱使妖气将方兰生的一魂一魄引入紫檀佛珠，想不到竟是白费工夫，浪费时间。
“……对不起，是我想的太简单了。”方兰生失落地低着头。
“方公子，既然如此，那就将一魂一魄取回来吧，虽然难以修复如初，但也总好过魂魄残缺啊。”贺文君忧心忡忡地劝道。
然而方兰生却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不必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试一下，就算救不了木头脸，我也……尽力了。”
木头脸说过，尽力而为，便不会再执着。
“……方公子……”
“贺姑娘，你放心，不管有没有成功，我都会将你的魂魄放归忘川。”
贺文君无可奈何，只好微微颔首告别：“那方公子，你自己保重。”
“多谢诸位，你们也要保重。”
方兰生自青玉司南佩里出来，又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梦，每一个梦里都有二姐和少恭，当他终于从无边梦魇中挣扎起身时，窗外已然天色熹微。以往的这个时候，百里屠苏早就起床练剑了，然而今天他却还在熟睡，让人不禁猜想是不是因为封印解除，太过疲惫。
窗外雨声未歇，方兰生静静躺在床上，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
他想，他终于要告别这个有百里大侠存在的世界，回到那个琴川，回到他的家。
他多么希望那个家里有朝一日也会出现一个黑衣少年。
可是，他的大侠就要远行了。
这一走，便再也不会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