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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兰】【百里大侠】【伍拾壹】

窗外的雨势时大时小,不曾停歇,或许是因为欧阳少恭已开始将雷云之海中的蓬莱废墟拉入蓬莱国重建,青龙镇外的海面上一直盘旋着层层黑云,海天交接之处的龙吸水也始终不曾消失。众人虽然不愿面对百里屠苏必将散魂的结局,却不得不即刻动身前往蓬莱国,看这天色,若是晚去一阵,只怕沿海又生变故。

蓬莱国位于祖洲以北,悬浮于茫茫海面之上,周遭笼罩着一层迷离幻境,诸人在幻境之中来来回回,却找不到进入蓬莱国的通路。正在这时,那传言中的巽芳公主却忽然现身,说是可以带他们进入蓬莱,只求他们助她见到少恭,劝他收手。

方兰生听她提起欧阳少恭,胸口就是一闷,怎么看这公主怎么不顺眼。

百里屠苏见她神色惆怅,隐隐透着哀伤,不似居心叵测之人,况且眼下再无其他方法进入蓬莱国,思虑再三后,便接受了她的提议。他见方兰生闷闷不乐,便走到他身边牵着他的手,有意无意地走在队伍最后面。

方兰生神色苦恼,烦闷之中又有些欣喜,见前方的红玉时不时回头冲着自己偷笑,又忍不住想甩开木头脸的手。

百里屠苏加大了手中的力度,轻声说道:“最后一次了,就这样陪我走一程吧。”

方兰生鼻子一酸,眼圈微微泛红,不再挣扎。

众人在巽芳的带领下,一路向着蓬莱国中心的宫殿山行去,蓬莱国尽管只剩下一片废墟,却依然十分庞大,每一处都有不同的日夜风貌,每一处都有独特的花草植被,依稀看得出昔日的风光如画。沿途虽有不少妖兽拦路,但始终有惊无险。

他们一路缓缓行进,越是靠近宫殿山遗址,天上雷电便越是密集,甚至能看清虚空中搅动流转的气流,那是雷云之海才有的景象。诸人心下一沉,明白事态已极其严重。

欧阳少恭好整以暇的在宫殿山顶端等候百里屠苏一行人的到来,然而他最先看到的却不是他的半身,而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巽……芳?”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温婉动人的女子,欣喜若狂,他还以为在那场蓬莱天灾之下,巽芳早已香消玉殒。如今他就要重建蓬莱国,而巽芳也回到了他的身边,待他拿回那一半魂魄,一切都能重新来过。

然而巽芳虽然思念欧阳少恭,却不愿见他一错再错,趁他一时不备,解开了风晴雪身上的束缚阵法,使得她趁机跑回同伴身边。

“巽芳,你为何要——”欧阳少恭震惊不已。

“……请你……原谅巽芳……我……不可能再同你长相厮守了……巽芳只盼你……回头是岸……莫要再伤害更多的人……”巽芳哀伤地垂眸,她一直在人间苦苦寻觅,等找到少恭之时,已是个垂垂老矣之人,如今她阳寿即将行尽,不愿在这最后的时刻还让自己的夫君双手沾满鲜血。

欧阳少恭听她细细讲述过往经历,更是震惊得不敢相信。

巽芳……就是桐姨?她之前与雷严合谋,想将自己囚禁在青玉坛……然而即便是巽芳要将他囚禁,她也依然是他深爱的妻子……

欧阳少恭不愿将愤恨发泄在巽芳身上,便只有委屈百里屠苏一行人。

可是当他仔细看向他的半身之时,却发现他身上的煞气再次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绝不仅仅是封印解除那么简单。他的这个半身,似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奈何不了他,瑾娘批命、铁柱观与狼妖一战、大巫祝化为焦冥……便是眼下解封散魂,于百里屠苏而言似乎也只是一道稍微有些难以跨越的坎罢了。

同样都拥有太子长琴半魂,上天却为何如此不公……

欧阳少恭心中腾起一股怨怒,广袖一挥,扬声说道:“哼,那便有请百里少侠——令我见识一番焚寂之剑的无匹力量!”

一道汹涌气浪席卷而来,众人心中一惊,纷纷拿出武器全心应战。

奔流涌动的琴音在宫殿山顶端响起,似是愤恨似是哀戚,令人神思颠倒,一时不知身处何处,又要去往何方。红玉身为剑灵,对琴音之力的抵抗胜于旁人,此时见同伴纷纷面色惆怅,出招的动作也逐渐减缓,不由暗叫不妙。

她掷出几道雷霆电光击向欧阳少恭手中古琴,使得他分神抬手一挡,这才逼迫琴声中止一时片刻,得了一线喘息之机。

“百里公子,凝神抵御!”红玉高声提醒那黑衣少年。

众人知晓琴音另有玄妙,纷纷运起心法顾护心神,这才没有再被琴声迷惑。

百里屠苏催动体内煞气,纵身一跃,挥剑向欧阳少恭刺去。血涂之阵的封印解除,他得以获得全部焚寂之力,而这异常凶险的煞气此时已化作他最为锋利的武器。欧阳少恭见他稳稳操控着焚寂之剑,丝毫不为煞气所侵蚀,心中愈发不悦,出招愈发狠厉。宫殿山顶层一时间气流奔涌,煞气纵横,烈焰随着音波燃烧,啸声伴着金光飞驰。

“百里屠苏,你如今进境确实远超乎我的想象,除去焚寂邪力,体内更有其他几股力量交织……想必另逢奇遇……不错、当真不错,”欧阳少恭心底愈恨,面上笑容却是愈发柔和,“然而……又有何用!”

在他面前,依然不过是蝼蚁一只!

只见他袖中精光一闪,一道迅如闪电的锐气径直扑向百里屠苏,那黑衣少年只来得及横剑抵挡,一击便被撞得险些跌下宫殿山。

“一切,即将终结!百里屠苏,或者……该称你为韩云溪,相隔数年,倒也不算太晚,便由我亲手再送你这最后一程!”欧阳少恭高声宣判。

“木头脸!”方兰生看得心惊胆颤,却见一块漆黑的圆片从那黑衣之中落下。

应龙龙鳞自百里屠苏怀里掉落在地,发出阵阵光芒。

“……黑鳞……绿纹……”欧阳少恭被这龙鳞唤醒了远古的回忆,一时之间神思恍惚,无法自拔,“……这究竟是……”

他沉迷在那段久远的回忆里,心中溢满哀伤,痛苦不堪。

“……悭……臾……”

……悭臾?!方兰生闻言大惊,目瞪口呆地望着百里屠苏,他怎么会有悭臾的鳞片,难道说他见过那条黑龙?!木头脸知道悭臾在哪里?!

红玉狐疑地看向方兰生,他看起来似乎比欧阳少恭还要惊讶。

“……龙鳞……你……你从何处得来……”欧阳少恭怔怔询问。

方兰生心头狂跳,迫不及待地也想知道答案。

百里屠苏神色哀伤,回忆着那处月下榣山,缓缓说道:“去祖洲之时,见到一处与榣山风貌全然相同之地……悭臾,就在那儿沉睡……它的寿数已经快要行到尽头……”

“……它……还……活着……快要……快要死去……”

“悭臾依然记挂自己的挚友……太子长琴……”百里屠苏抬头看向欧阳少恭,神色复杂,“……不是我……是你……”

欧阳少恭彻底被太古时代的回忆淹没,眼前时而现出一条金瞳水虺,时而又飞出一条金瞳黑龙,他似乎在抚琴,又似乎在等待。

众人见他深陷回忆无法脱身,不愿错失良机,纷纷上前攻击。可是仙人之力何其磅礴,便是陷入回忆,神魂颠倒,也不是他们一时半刻能击败的对手。欧阳少恭眼前景色瞬息万变,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恢复如常。

他笑盈盈望着面前这群精疲力竭之人,心情很是愉悦。

“多谢百里少侠让我忆起一些……过去美好之事,”欧阳少恭莞尔一笑,任凭疾风吹起他的袖袍,宛若仙人降世,“但你们当真以为,我会就此耽于往昔,丧魂失智?!往事俱如烟云,如今我已不再是那个擅弹琴曲的仙人,而即将成为蓬莱国的永恒之主!”

他悠然地环顾一圈,像是极其满意眼前的一切。

“你们,都将化身焦冥!作为我永远的臣民!”

暴风涌动,雷电交加,琴音再度响起,宛若沧海龙吟。

百里屠苏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若是不能一举拿下欧阳少恭,所有人都会葬身于此。他凝神屏息,极力压制住腾腾煞气,以待最后一搏。

忽然之间,他隐隐约约见到了一位白衣仙人。

仙人有些惊讶地望着他,随后微微一笑,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就是……他的朋友吗?”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宫殿山顶端回荡,激得整座山峰摇摇欲坠,令人震耳欲聋,熊熊烈焰将蓬莱化为一片燎原火海,一路烧到海天交接之际。

当众人渐渐从这震天撼地的响声中回过神来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自己……被自己……打败吗……”欧阳少恭颓然倒地,仍是不甘,“……我……不甘心……怎能……甘心……永生永世……被命运……所束缚……”

 

 

宫殿山即将坍塌,众人在这一战中元神俱伤,早已无力施展腾翔之术。眼看不是葬身火海,就是被埋入废墟,百里屠苏心下一横,催动最后的法力欲将众人从传送法阵送离此地。既然就要散魂,那么至少在最后一刻护得同伴周全。

巽芳公主无意离去,尹千觞也只是坐在废墟中独自饮酒,风晴雪苦劝无果,只能黯然地随着红玉和襄铃依次离开。方兰生眼看自己也要被送走,急忙打断了百里屠苏的术法。

“木头脸,你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吗?!”他惊惶地握住黑衣少年的手,浑身止不住颤抖,他才刚刚知道悭臾就在祖洲,下一刻就要眼睁睁看着木头脸独自埋葬在废墟吗?

“……我、我有办法……”

方兰生话音哽咽,忍不住想告知魂魄封印一事,然而百里屠苏元神大伤,精力耗竭,竟是提前就要散魂,他已听不清方兰生在说什么,只是焦急地想将他送走。

他大限将至,可方兰生还有大好时光啊。

百里屠苏再次凝神聚力,胸口却猛然传来一阵剧痛,瞬间喷出一大滩鲜血。

方兰生急得六神无主,只是抱住黑衣少年凝神施术,为他疗伤。莹莹碧光笼罩着两个狼狈不堪的少年人,似乎想要洗去他们满身的伤痛,百里屠苏望着这似曾相识的碧蓝光芒,倏然间想起始皇陵中的密室,那时他安心地靠在方兰生肩上,心无挂碍,沉沉睡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就这样……也好……

他掏出怀里的龙鳞,召唤远在祖洲的应龙悭臾,希望来得及将那青衣书生平安送离。

方兰生一边流泪一边施术,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悠长龙吟,他心神一恍,下一刻便已抱着百里屠苏坐在了龙背上,磅礴的龙气将他们包绕,身上伤势骤然一轻。

“……悭臾……要去……哪里?”百里屠苏虚弱地睁开眼,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应龙沉声回答:“不周山龙冢,几日之后……便是吾的死期。”

方兰生愣愣地听着木头脸和黑龙的对话,一时忘了哭泣,这就是太子长琴的朋友……悭臾……他低头看着黑衣少年,恍惚见到了那个独自在水边抚琴的白衣仙人。

“……这样……也算实现了……你与太子长琴的……远古之约……吧?”

“哼,小子,到现在才召唤吾……差一点就等不到了……”

悭臾和太子长琴的……远古之约……

方兰生周身隐隐约约又传来一股热力,只是这一回,这热力十分轻柔,宛若冬日里怡人的暖阳。他听见耳边传来仙人的一声欣叹,似乎终于不再遗憾。

“……啊……你找到了……我的朋友……”

黑衣少年身上闪过一道微小的清光,方兰生知道,魂魄封印结成了。

他不舍地凝视着百里屠苏,又是喜又是悲,他不知道魂魄封印会不会成功。

如果失败了,那么木头脸就会魂飞魄散,如果成功了,那么他就会承受魂魄再度撕裂的痛苦。不管怎样,他都将痛不欲生。

也许百里屠苏此人再也不会存在,也许自己再也不会记得百里屠苏的存在。

他不知道究竟哪种更加令人痛苦,他只知道他的梦该醒了。

他的大侠再也不会回来。

 

 

方兰生恳请应龙载着百里屠苏飞往天墉城,他想,在那里有鼎盛的清气,有木头脸的师尊,还有红玉,万一木头脸要是真能醒过来,留在天墉城才能养好伤。

应龙奇怪地看了一眼这个半途飞走的凡人,绕道飞往了昆仑山。

方兰生凭借着方才在应龙身上感应到的龙气,咬着牙飞回了琴川。他跌跌撞撞地往家走,生怕还未来得及走进家门,自己就已经倒下。

琴川百姓好奇地打量着许久未见的方家小少爷,不知道为何他看上去如此哀伤,有几个好心人见方兰生摇摇晃晃、步履蹒跚,便将他一路扶到了方家门口。

方家的仆人们惊慌地跑出来接过自家少爷,急急忙忙将他带到屋内。

方兰生在跨入家门的一刹那,心口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痛得他呲牙裂嘴、咬牙切齿,痛得他欣喜若狂、喜不自禁。他挣扎着抬头,看向从屋里奔出来的家人,在彻底丧失意识之前,硬生生挤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兰生,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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