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兰】【百里大侠】【肆拾玖】
夜深人静之时，青玉司南佩里依然亮如白昼，晋磊正与贺文君在小院里对弈，忽然听见虚空中传来一些细微的气流之声，一个青色身影依稀出现在小院之中，正是方兰生。
这是方兰生第一次主动进入青玉司南佩。
小院内对弈的两人停止了动作，隐约感到一丝不同寻常，只见那书生神色惆怅，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决绝。贺文君刚想上前询问，就被晋磊拦了下来，那黑衣青年定定地注视着青衣书生，放下了手里的白子。
“……你来做什么？”晋磊问得有些不耐。
方兰生忽然跪在了地上，平静地说道：“我想明白了。”
“方公子，你这是做什么，”贺文君见他跪在地上，惊讶不已，想上前扶他起来，却又被那黑衣青年拦下，“师兄，你这是……”
“想明白了什么？”晋磊又问。
方兰生的目光落在那素衣女子身上，重重磕了一个头，扬声道：“贺姑娘，请你教我分离魂魄之法！”
“……什么？！你！”贺文君震惊不已，好端端的，为什么忽然要学离魂之术？
晋磊与方兰生毕竟出自一个魂魄，对于那书生的心思自然较旁人更为清楚，这段时日接二连三的变故意味着什么，他心中早已有了判断。
“你真的想明白了？”晋磊第三次发问，似乎想要看清方兰生的决心。
“我……已经想清楚了。”
“师兄，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贺文君心中涌起不祥之感，她知道，必然是晋磊趁她不在竹林小院的时候，对方公子说了些什么。
“贺姑娘，对不起，你的恩情我今生不能回报了，但是……我会请我爹将青玉司南佩中的一魂一魄引入忘川河水，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偿还你失去的东西，可你的一魂一魄若是永远在青玉司南佩之中，那你的转世可能永生永世都会受到影响……”
“……方公子……”贺文君怔怔望着那个青衣书生，一时感慨万千，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整日调皮捣蛋，被姐姐教训。后来方兰生渐渐长大了，可依然处在姐姐们的保护之下，没心没肺，成天做着白日梦。
没想到……现在……那个天真烂漫，不问世事的方家小少爷已经长大了。
“方公子，你是想……”贺文君联想到近几日接连不断的风波，似乎明白了什么。
方兰生低下头，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做下这个决定，他没有任何把握，也许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妄想，但是只要还有那么一线可能，他就不能退缩。
“木头脸回天墉城解开封印，三日之后便会散魂，我……我想以魂魄之力来代替血涂之阵，让他不至于解封散魂，灰飞烟灭……我知道这很可笑，也许根本不可能实现，但是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就此消失，我实在做不到！”方兰生语带哭腔，跪在地上抖个不停。
噬月玄帝冷哼一声，自竹林里走来，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那个弱小无助的人影，嗤笑道：“小子如何认为，你的一魂一魄就能代替血涂之阵？！”
“你说过，道渊募得百万铜钱，烧熔后浇入铁水，重铸镇妖铁柱，将你镇压在囚妖之井，”方兰生越说越快，迫切地想证明什么，“你说凡人的信念可以汇成无上禁制，禁锢仙神。”
“哼，痴心妄想！你知道多少人的信念才可以禁锢仙神吗？！你只有一个人，就算太子长琴只剩下一半魂魄，你也没有那个能耐！”
方兰生面色煞白，抖得更加厉害了，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坚持说道：“我知道我只有一个人，我……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是……我还是要试一试。”
“……也许有这个可能，”晋磊忽然发话，眯着眼睛看向他的转世，他原以为这只是个没用的书生，想不到方兰生竟会生出如此疯狂的念头，不禁让他刮目相看，他很想知道如果自己推他一把，这书生还能走多远，“我猜，封印解除之后焚寂剑灵就会苏醒……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煞气焚烧的是哪一半魂魄？如果煞气只是焚烧凡人那一半魂魄，也许你可以找个机会恳请太子长琴相助……”
“……找太子长琴？”
“毕竟不是同一个人的魂魄，聚在一处，难免会有争斗，”晋磊走到竹塌旁，伸手一搅，将棋盘上的黑白二色混在了一起，“如果你有办法求他不要再焚烧那一半凡人魂魄，安心共用一个肉身，也许……就算只有你一人的魂魄之力也能维持魂魄不散。”
“师兄！”贺文君大惊失色，这种事怎可信口开河，分离魂魄何其凶险，魂魄封印一事又何其渺茫，晋磊这般推波助澜，不是让方兰生白白送死吗？
“方公子，师兄所言皆是猜测，你万万不可当真……”
她极力劝阻方兰生切莫冲动，却见他眼底闪过一丝决绝，似乎心意已决。
“方公子……你……”
“贺姑娘，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方兰生感激地望着贺文君，双拳紧握，“我知道这很荒唐，你就当作……是我一时任性……”他忽然想起了二姐，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决定，肯定也会坚决反对，极力制止。
可是二姐已经不在了……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回到琴川那个家，既然他必将告别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那么，至少在临走之前，尽最后一点努力。
大巫祝救了木头脸一次，那就由他来救木头脸第二次。
贺文君明白自己无力阻止，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终于妥协道：“方公子，魂魄分离一事万分凶险，我无法保证你是不是真能分离成功，是不是……能熬过来……”
方兰生见她总算答应，一时破涕为笑，高声道：“贺姑娘，谢谢你！你放心！我方兰生福大命大，不会就这么白白死掉的！一定会成功的！”
“方公子，若是只以你一人的魂魄之力作为魂魄封印，只怕……”贺文君知道他仍是想的太过简单，犹豫再三，迟疑道，“你得分离出承载百里少侠相关记忆的魂魄，才有一线希望……否则，就算魂魄封印成功，他也会神思错乱，迷失在半人半仙的记忆中……只有用你魂魄中的记忆来稳定他的心神……”
封印解除之后，半人半仙的魂魄会渐渐散开，若是再次加上一道魂魄封印，对这已经开始消散的魂魄会造成极大的冲击，魂魄受到强烈震荡，很有可能混乱不堪，唯有记忆之间生出共鸣，才能维持心神，才不至于精神颠倒，陷入疯狂。
“方公子，你当真想好了吗？若是分离出这一魂一魄，你会渐渐忘记百里少侠的一切，就算他成功活下来，也未必能记得你……你们……也许这一生都是陌路人。”
方兰生呼吸一滞，良久不语，难道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可是，就算永远不再记得彼此……
贺文君见方兰生面上犹豫不定，不知不觉松了口气，若是方公子能就此放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谁都不能保证魂魄封印就会成功，甚至可以说……谁都知道魂魄封印几乎不会成功……
然而那青衣书生犹豫过后，却似乎更加坚定，他抬头看向贺文君，郑重说道：“我决定了，我不后悔。如果木头脸真会魂飞魄散，那我情愿他好好活着，再也……不相见。”
“可是就算百里少侠活下来，他也无法轮回转世，一旦你死去，魂魄封印就会消失，而百里少侠……也还是会化作荒魂，就此消散……”
方兰生摇摇头，神色惆怅，面带苦笑，他轻轻说道：“经历血涂之阵的魂魄无法转世，即使木头脸活了下来，这一世之后也将不复存在，可是……方兰生又如何？轮回之后，前世的记忆不复存在，这与消散在天地之间又有何分别？”
正如他是晋磊的转世，却绝非晋磊——而他的转世，也绝非方兰生。方兰生只存在于这一世，一旦转世便彻底消失。
这一世过后，世上将再无百里屠苏，也再无方兰生。
“……方公子……”话已至此，贺文君亦无可奈何。
“疯了！你也是个疯子！”噬月玄帝的目光在方兰生和晋磊之间徘徊，忽然觉得他俩真不愧是同一个魂魄，都是疯子。
晋磊打量着方兰生，终于满意地点点头，他的转世总算没令人失望。
“我的百胜刀可以借你一用，”黑衣青年走上前来，缓缓蹲下，“文君手边没有法器，你可以去自闲山庄用百胜刀分离魂魄。”
贺文君见晋磊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无声叹息一番，也只好说道：“方公子，待你分离出一魂一魄，我会将魂魄暂时引入青玉司南佩，等百里少侠回来，你要赶在他散魂之前想办法接触到太子长琴的魂魄，而我……会请噬月玄帝帮忙将你的魂魄引入紫檀佛珠。”
“小子，你可欠本座一个天大的人情！”噬月玄帝抖了抖身上的黑火。
“……谢、谢谢你。”方兰生没想到狼妖竟也会出手相助。
“方公子，魂魄封印之力会在百里少侠散魂的那一刻发动，我……不知道能否成功，到时还请你多加小心，封印启动之时，你会……痛不欲生……”
方兰生又重重磕了个头，道；“我明白了，多谢诸位。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他起身之后，又再次逐一行礼，见事情已定，这才安心地离开了青玉司南佩幻境。
贺文君忧心忡忡地望着青衣书生消失的方向，不禁哀声叹息，分离魂魄极其凶险，稍有差池便会分飞魄散，这又算得上什么大恩大德。
晋磊抱住贺文君轻声安慰，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既然这是方兰生自己的选择，他绝不会阻止，至于能不能成功，已不是他这个前世所能左右的。只希望魂魄分离顺利，至少让方兰生如约将文君的魂魄放归忘川。
次日清晨，红玉发现方兰生竟然早早就起来了，他背着一个小包袱，似乎正要出门。
“猴儿这是要去哪儿？”她很是奇怪。
方兰生愣了一下，随即回答道：“我忘了些东西在江都，得回去拿。”
红玉更是奇怪了，什么东西这么紧要，值得如此大费周折。
“……要不要姐姐陪你一块儿去？”她试探着询问。
“不不不，不用了，”方兰生连连摆手，不给红玉任何机会，一溜烟的跑远了，“我先走了，明天回来！”
他一边跑一边施展腾翔之术，生怕被红玉追上，还没走出青龙镇，就已经飞到了半空，分离魂魄一事太过惊世骇俗，绝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安陆依然遍地金黄，满城落叶，方兰生飞过城池，向着自闲山庄飞去。上一次来到自闲山庄，几经波折，险些丧命，他原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踏足这个梦魇一般的废弃山庄，却没想到自己竟会来此分离魂魄。
自闲山庄的鬼魂虽然早已被吸入玉横，却依然乌云密布，阴气森森，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方兰生依贺文君所言，从山庄大门慢慢向后院走去。此地阴气经久不散，可以遏制活人的阳气，他在山庄绕行一圈，全身沾染阴气，在分离魂魄之时才不至于瞬间魂飞魄散。
方兰生小心走过那些坍塌的长廊，绕过干涸的血迹，一步步来到了山庄后院。
那柄泛着寒光的百胜刀就插在那座残破阁楼的正前方。
方兰生自脚底升起一股寒意，却还是咬牙走了过去，拔出百胜刀。刀光一晃，他不禁看向那双映照在刀身上的眼睛，漠然，阴郁，正是晋磊。
“你不怕我趁机霸占你的肉身？”
“……我，我别无选择。”方兰生低下头，只觉得一道阴寒之力从百胜刀透入掌心，继而顺着经络流向心口，明明还未入冬，他却冷得发颤，犹如在寒冬腊月里饮下一碗冰水。
就在他冻得快要失去意识之时，晋磊控制了他的身体。
百胜刀的刀尖正对着心脏，一寸一寸，缓缓地插入了胸膛，方兰生忽然想起在青龙镇的那个梦，在梦里晋磊也是这般一刀插入他的胸口。
可是他并未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百胜刀渐渐没入胸口，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他忽然想起那日在自闲山庄门口，一个恍神之间，掌心便多了一把刀。他这才明白过来，百胜刀的原身早已不复存在，眼前这柄长刀不过是晋磊的一丝恨意和执着。
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自心口传来，方兰生知道，百胜刀正在分离魂魄，耳边隐约传来贺文君绵绵的念咒声，仿佛是一首古老的安魂曲。他周身知觉都快要全数丧失，四肢百骸也渐渐变得麻木，似乎即将沦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耳边依稀传来熟悉的人声，有人在低语，也有人在欢呼，有人咕噜噜地灌着酒，也有人笑嘻嘻地唱着歌，在一阵沉默之后，有个人闷闷说了一句什么话。方兰生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的记忆，他一边听着同伴们亲切的笑谈，一边寻觅着木头脸简短的宽慰。
朦胧之中，这些欢声笑语，细语呢喃，一步步离他远去。
他这才意识到，一旦分离魂魄，自己就什么都记不得了，无论是红玉还是尹千觞，无论是风晴雪还是襄铃，都会随着木头脸一起消失。这一趟旅程，就没有哪段回忆与那个清冷孤独的黑衣少年无关。
——从始至终都是他的影子。
恍惚之间，他又听见了更多的声音，那是很多人在说话，他们时而窃窃私语，时而高声大喊，声嘶力竭，叫声凄厉。天边的黑云沉沉压下，仅有的一线天光也被黑暗彻底吞噬，方兰生倏然发现自己身边站满了人，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打量自己，目光无神，皮肤溃烂，嘴里散发着阵阵腐臭。
贺文君暗叫不妙，方兰生眼下这般模样，分明是濒死的迹象，那些阴魂被他吸引，纷纷前来吞噬他的阳气。然而她一旦施术就再也不能停止，除非魂魄分离，或者方兰生死亡。
自闲山庄后院涌动的亡魂越来越多，他们将方兰生团团围住，只为了在他魂飞魄散之际，抢到一口魂魄的碎片，青衣书生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块砧板上的肉。
贺文君急出一身冷汗，却束手无策，晋磊正在助她分离魂魄，眼下也抽不开身。她怀着一丝侥幸，望向一旁悠哉悠哉围观的噬月玄帝，希望它能出手相助。
噬月玄帝不屑一顾地嗤笑一声，扬起了头颅。
只听四下一声巨大的炸响，紧接着是一声悠长狼啸，狼妖的妖气喷涌而出，席卷着周遭所有亡魂。那些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见妖气汹涌澎湃，一旦被卷入便再也没有机会逃出，即便贪恋那一嘴魂魄碎片，他们也不敢多做逗留，纷纷夺路而逃。
方兰生周身阴寒倏然间退散，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一股外力融入了体内。
百胜刀寒光暴涨，青玉司南佩的清光也陡然一闪，方兰生虚脱倒地，只觉得身体里仿佛空了一个角，他知道，分离魂魄成功了。
“小子又欠我一个人情！”噬月玄帝大声咆哮。
方兰生很想跟它道谢，然而他眼前蓦然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他在自闲山庄的后院里躺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晌午才晃悠悠醒来，贺文君告诉他分离出来的一魂一魄已被引入青玉司南佩，方兰生再三跟他们道谢，恢复一些体力之后便赶回了青龙镇。
时间紧迫，他绝不能错失机会。
